星期四, 二月 05, 2009

沈从文

1. 《边城》题记
——沈从文

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我生长于作品中所写到的那类小乡城,我的祖父,父亲以及兄弟,全列身军籍:死去的莫不在职务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将在职务上终其一生。就我所接触的世界一面,来叙述他们的爱憎与哀乐,即或这枝笔如何笨拙,或尚不至于离题太远。因为他们是正直的,诚实的,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其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我动手写他们时,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实实的写下去。但因此一来,这作品或者便不免成为一种无益之业了。

照目前风气说来,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及大多数读者,对于这种作品是极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 前者表示“不落伍” ,告给人中国不需要这类作品,后者“太担心落伍”,目前也不愿意读这类作品。这自然是真事。“落伍”是什么?一个有点理性的人,也许就永远无法明白,但多数人谁不害怕“落伍”?我有句话想说:“我这本书不是为这种多数人而写的”。念了三五本关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问题的洋装书籍,或同时还念过一大堆古典与近代世界名作的人,他们生活的经验,却常常不许可他们在“博学”之外,还知道一点点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因此这个作品即或与某种文学理论相符合,批评家便加以各种赞美,这种批评其实仍然不免成为作者的侮辱。他们既并不想明白这个民族真正的爱憎与哀乐,便无法说明这个作品的得失,——这本书不是为他们而写的。至于文艺爱好者呢,他们或是大学生,或是中学生,分布于国内人口较密的都市中,常常很诚实天真的把一部分极可宝贵的时间,来阅读国内新近出版的文学书籍。他们为一些理论家,批评家,聪明出版家,以及习惯于说谎造谣的文坛消息家,通力协作造成一种习气所控制所支配,他们的生活,同时又实在与这个作品所提到的世界相去太远了。他们不需要这种作品,这本书也就并不希望得到他们。理论家有各国出版物中的文学理论可以参证,不愁无话可说:批评家有他们欠了点儿小恩小怨的作家与作品,够他们去毁誉一世。大多数的读者,不问趣味如何,信仰如何,皆有作品可读。正因为关心读者大众,不是便有许多人,据说为读者大众,永远如陀螺在那里转变吗?这本书的出版,即或并不为领导多数的理论家与批评家所弃,被领导的多数读者又并不完全放弃它,但本书作者,却早已存心把这个“多数”放弃了。

我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本身已离开了学校,或始终就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说谎造谣消息所达不到的那种职务上,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去看。他们真知道当前农村是什么,想知道过去农村是什么,他们必也愿意从这本书上同时还知道点世界一小角隅的农村与军人。我所写到的世界,即或在他们全然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然而他们的宽容,他们向一本书去求取安慰与知识的热忱,却一定使他们能够把这本书很从容读下去的。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质朴,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穷困与懒惰!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记

2. 百度上搜到的一篇关于沈从文的文章,如下:

  沈从文是位美男子。
  不光是他长得秀气文雅,更指他的生活方式和为人处世,尤其欣赏他对三三(张兆和)的痴情和宽容。
  恕我愚钝,虽从小爱看文学书籍,即使同为湖南人,然而拜读过世了的湘籍作家里,却并没包括他,倒是很欣赏以前与沈从文在北京同为“北漂一族”时且结交甚密的“女强人”——丁玲。具体内情及后续故事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具体说来,我是通过巴金和萧乾才开始对沈从文的书产生兴趣的。他们均是沈从文的好朋友。巴金来北京,经常住在沈家里,两人早晨写小说,巴金一口气写几千字,而沈从文字斟句酌,不到一千字。萧乾则是由沈从文领进北京当时著名的林徽因“太太客厅”,从此走入文坛。
  读了他的《边城》、《长河》,愈发觉得自己是孤陋寡闻,竟然不知道还有这位把故事写得如此凄美细致的作家存在,我为自己汗颜。
  好几周前听广播,就知道一本叫《合肥四姊妹》的新书出版了,还很获好评。作者是个台湾人。当时 听了些片段,感觉很吸引人。不过到昨天才在书店看到。封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家四姐妹的合照,大姐张元和,二姐张允和,三姐张兆和,四妹张充和。因为一直对 沈张之恋好奇,我直接就翻读了关于张兆和这一部分的内容。
  据我发现,迄今还没人解释当初沈从文为什么会看上张兆和并采取车轮式的进攻,当事人好像也没给出我们足够的材料。我在想,是因为沈和其他人一样,趋大众之所势,一起“围攻”张呢,还是张兆和身上确实有吸引人的地方让沈能努力实践师生恋,因为张家其他的姑娘也很不错。
  张家四姐妹,指的是苏州合肥张家。出身名门,曾祖张树声是晚清高官,父亲张吉友是民初教育家, 四姐妹则是第一批中国公学预科女生。她们是:大姐张元和(嫁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张允和(嫁给语言学家周有光),三姐张兆和,四妹张充和(嫁德裔美籍汉 学家傅汉思)。前面三个姐妹,嫁的都是当时社会名流。而三姐张兆和,因为沈从文的追求,名声最响。在中国近代史上知名程度仅次于宋家三姐妹,这四位女子分 别于1907~1914年出生。张兆和是1910年出生的。
  张兆和在中国公学曾夺得女子全能第一名,她聪明可爱,单纯任性。被广大男生雅称为“黑凤”、“黑牡丹”。这很张家人感到奇怪,因为他们认为大姐张元和才是第一号美人。而兆和皮肤黝黑,还显得婴儿胖。
  但在中国公学里,兆和身后确实有许多追求者,她把他们编成了“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
  青年时代的沈从文就因写过一些新潮的白话小说而在文坛崭露头角,由于诗人徐志摩的介绍,他被中国公学校长胡适聘为教师。然而木讷的沈从文第一堂课就洋相百出,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些目睹他出洋相的女学生中,就有以后成为他夫人的张兆和。
  二姐张允和曾取笑说沈从文大约只能排为“癞蛤蟆第十三号”。沈从文从看到张兆和开始,就动心了。自卑木讷的他不敢当面向张兆和表白爱情,于是悄悄地给兆和写了第一封情书。
  老师的情书一封封寄了出去,点点滴滴滋润着对方的心。女学生张兆和把它们一一作了编号,却始终保持着沉默。后来学校里起了风言风语,说沈从文因追求不到张兆和要自杀。张兆和情急之下,拿着沈从文的全部情书去找校长理论,那个校长就是胡适。
  兆和把信拿给胡适看,说:老师老对我这样子。胡校长答:他非常顽固地爱你。兆和马上回他一句: 我很顽固地不爱他。胡适说:我也是安徽人,我跟你爸爸说说,做个媒。兆和连忙说:不要去讲,这个老师好像不应该这样。没有得到校长胡适的支持,张兆和只好 听任沈老师继续对她进行的感情文字的狂轰滥炸。沈从文开始了他马拉松式的情书写作。
  一切看起来好像是沈从文对兆和一见钟情。然而在兆和看来却完全不一样。处于青春期的少女明言不 接受这样的爱情,她认为爱情是霎那,之后又要看到平淡和冷漠。为此她还和二姐允和争论了一晚上而没得出实质结果。沈从文后来写信说,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 认为总有顽固和偏见跟随你。沈对张的个性认识竟然是如此透彻。
  时间在过去,沈从文的居住地也在不断变化,从上海到北京,又到青岛。然而不变的是他不断写给兆和的信。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1932年夏天,张兆和大学毕业回到了苏州的老家。沈从文带着巴金建议他买的礼物——一大包西 方文学名著敲响了张家的大门,二姐允和出来招呼了这位不速之客。弄堂很窄,允和对站在太阳底下的沈从文说:你进来吧,有太阳。沈从文不进来,允和就告诉他 三妹上图书馆去了,不在家,让他进来等。沈从文听完说了声“我走吧”回头就走了。沈从文回到了旅馆,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满脑子尽是张兆和的音容笑 貌。
  三妹回来后,允和把她骂了一顿:你假装用功,明明晓得他今天要来。兆和说:我就是用功,哪晓得他这个时候来啊。允和让妹妹大大方方地把老师请到家里来,兆和终于鼓起勇气回请了沈从文。心潮澎湃的沈从文回到青岛后,立即给二姐允和写信,托她询问张父对婚事的态度。
  他在信里写道: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兆和的父亲开明地答:儿女婚事,他们自理。
  带着这份喜悦,两姐妹便一同去了邮局,给沈从文发电报。允和拟好的电报是:山东青岛大学沈从文允。很简单。兆和的则是:沈从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这也许是中国最早的一个白话文电报了,但邮局没有收,而收下了允和的。
  与沈从文订婚之后,张兆和只身来到青岛,由沈介绍在青岛大学图书馆工作。专心于写作的沈从文在 生活上一塌糊涂,一次洗衣服时,兆和发现了一张揉碎了的当票。原来沈从文把兆和的一只戒指当了,却忘了取回。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当时的 北平中央公园宣布结婚,但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新居是北平西城达子营的一个小院子,这个媒人是允和做的。
  婚后,实际的生活困难就出现了。然而沈从文始终是个充满美好想法的人,在去湖南湘西老家的路上,他还坚持给他的“三三”写情书。
  “——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幽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船真轧轧的响着。可是我如今同谁说去?我不高兴!
  ——你们为我预备的铺盖,下面太薄了点,上面太硬了点,故我不暖和……
  ——三三,我今天离开你一个礼拜了。日子在旅行人看来真不快,因为这一礼拜来,我不为车子所苦,不为寒冷所苦,不为饮食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
  当别人问起张兆和的情况来,沈从文恨不能说,她就在我的口袋里呢。
  他把对兆和的思念揉进了《边城》,揉进了《长河》。翠翠和夭夭不正有“三三”的影子吗?
  然而实际情况却不得不去面对。他们的生活陷入了困顿。尤其是两个孩子出世。沈从文困惑了,不光是对自己的写作,也对以后的生活。他们都困惑了。而此时沈从文表现出很大的宽容和男人的爱心来。
  他告诉张兆和:她“永远是一个自由人”;如果她在北京有别的相好,或者甚至离开自己,他都不会责怪她;他这样做的理由是:既然爱她,就不应该让她受委屈。
  即使这样他在信里对兆和的称呼仍是那样深情,从“三三”、“三妹”到“宝贝”、“小妈妈”。
  天才的沈从文怀着单纯的“乡下人”思维去喝着“甜酒”,其中滋味或许只有他们知晓。
  沈从文去世以后,张兆和在《从文家书》里这样说: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沈从文的美总是让我们想起《边城》的结尾,
  “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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